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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汪是县小的斋夫。县小是县立小学的简称。斋夫就是校工，工友。斋夫是旧时的称呼，我从别人的书里看来的，觉得很亲切。但是从来没有人叫过他斋夫，也没有人叫过他校工，同龄人都只叫他老汪，至于他叫什么名字，谁也不知道。
老汪长相很凶，学生们都很怕他。因为声音嘶哑，像是指甲尖在黑板上摩擦一样，所以他很少说话。大家背后都喊他汪哑巴。但凡听到有学生们这么喊他，他就会假装生气地冲过去，大骂道：“小兔崽子，给我滚过来！”学生们便一哄而散，他反倒自己笑起来。
他三十多岁，但是显得很苍老，脸色很黑，标准的猪肝脸。人很瘦，个子却很高，高竹竿模样。夏天爱穿白色的背心，皮肤被晒得黝黑。县小的校长，学校的老师，都叫他汪师傅。
县小在哪里呢？穿过一条小巷式的窄道，水泥道路的尽头是一道大铁门。从铁门进去，北边是一栋二层小楼，这里主要是高年级教室和老师的办公室。南边是一排整齐的平房，墙被刷得雪白，但是时间太久，墙皮已经掉了下来。从东到西，依次是低年级的教室。居中的一间不是教室，是老汪的宿舍。陈设很简单，进门一方八仙桌，中堂上摆着落满灰尘的香炉和一张不知名的女人的遗像。他经常坐在桌子旁边发呆，房间从不准别人进去，别人也对这块阴暗的角落不感兴趣。
老汪的主要工作是看门。每天六点左右起床，把学校里的水泥地清扫干净，洒上水，然后把院子的大铁门打开，等待着学生们全部到齐后，又要把门锁上，避免他们跑出去。等到放学了，又要提前把门打开。偶尔忘记锁门了，学生就趁体育课时间偷偷跑出去买零食吃。校长为此骂了他几回，后来他再抓到学生上课跑出去，就直接拎着他到班主任那里去。学生自然免不了受罚，于是他又多了个外号——阎王。
老汪还干什么呢？给花草修剪枝叶和浇水。虽然学校并不大，但是每间教室门前都有花坛，里面七七八八地栽种着一些叫不出名字的花草。隔一段时间就能看到他拿着那把大剪子，在花坛里大展身手，可是学生觉得他眼神不济，剪出来像狗啃似的。他并不知道别人怎么看，自己是很享受这个工作的。校长打趣他说，“我们是园丁，你也是园丁，我们都是匠人哩！”老汪听到开心极了。
其实所有工作确实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唯一的差别就是做的人的心情而已。不开心的总统和开心的掏粪工，谁贵谁贱呢？
操场的空地上，除了几张砖块水泥糊成的乒乓球桌和国旗台以外，还有两棵桂花树。这两棵树已经有些年头了，枝繁叶茂，据说是校长花大钱雇人从别的地方移栽过来的。
一到秋天，桂花的香味就沁满整个校园。中秋前，老汪会在树下铺上塑料布，用一根细长的竹竿打桂花，成片的桂花就像雪花一样飘落下来。他用布袋将桂花分成两份，一份给校门口的一家面包房送去，那里的师傅会做桂花饼。照例师傅是不收他钱的，邻里邻居的，自己的孩子又都在学校读书。还有一份桂花在晒干以后，老汪自己留下来做桂花茶。桂花茶和桂花饼在做好的第二天，必整整齐齐地摆在老师们的办公室。
小巷里除了面包房，还有一家包子铺，本地的一对中年夫妻在勉力经营着。老板总是在屋子里不停地和面，擀面，包包子。最开始的时候只卖一种猪肉大葱馅，剁碎的猪肉和翠绿的葱花里加入姜水，几大勺猪油，一起不停的搅拌。蒸出的包子薄皮馅大，咬一口滋滋冒油。一笼包子共六个，只要2块钱。老板娘是个矮个子女人，头发盘在后面，亮得像是抹了油一样。她很精明能干，小店里的生客熟客都是她招揽的。记忆力非常好，什么李大爷不吃葱花，什么张大娘喜欢吃醋......基本常来买早点的人的吃食习惯她全都记得。
做了一年多，铺面扩大了一倍不止。除却卖早点，还开始卖夜宵了。夏天生意最好。临近傍晚，一台大风扇就对着烧烤架开始轰轰隆隆地转动起来，架子上摆满了羊肉串，五花肉，韭菜。地上几个妇女围着一个盆在洗菜，收拾龙虾。这龙虾和一般养殖的龙虾不同，都是从农田里野生养殖的，个小但是活蹦乱跳，肉质自然也很紧致，可口。
几个赤着上身的人在旁边吆喝着让老板娘再上几串肉，你要是仔细看，不远的角落里还有两个人在安静地喝酒。一个人是老汪，另一个人是他为数不多的“朋友”。老汪喝了很多年的酒了，酒量很好，白酒大约一斤半的量。他喝酒容易上头，猪肝色的黑脸上染上一抹嫣红，非常吓人。和他一起喝酒的人是谁呢？某位学生的家长——老李，为了孩子读书，就租住在学校附近。他们都经常来这里喝酒，一来二去就认识了。
真正爱喝酒的人不在乎菜的好坏，一碟花生米，一盘火腿肠就够了。他们偶尔都会从家里带点好东西给对方尝尝，像是早春的香椿，刚上市的韭黄，自家腌的咸鸭蛋，朋友送的陈年老窖。和一般为了聊天，为了应酬而喝酒的人不同，他们只是喜欢喝酒。经常性的你会看到，两个男人就坐在这里，一人一瓶酒，中间偶尔碰个杯，基本也不怎么交流，喝完了就分头回家。你不知道我是做什么的，我不知道你是哪里来的。
成年人的友谊就像是刚从泥土里长出来的春笋，放的佐料太多，反而会坏了味道。
大概几年后的某天夏夜，老板娘看到老李一个人坐着，桌子上摆着两瓶酒，“今晚你一个人喝两瓶啊！”，“今晚喝两瓶，以后就不来了”，他说完，就干了一杯。
是的，老汪再也不能喝酒。不久前，在家里一个人喝酒时就这么死了，第二天发现的时候他躺在地上，怀里紧紧抱着那张遗像。
再后来，学校又来了一个新的校工，只是再也没有人去打过桂花，学校里老师也再没有吃过桂花饼，喝过桂花茶。
记录年3月的一个梦，
饮酒伤身，请勿饮酒。
灵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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