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秋闱放榜,早有小厮来报:“大爷回来了。”李纨得信,忙收拾了到荣禧堂相迎,却见贾珠面有戚戚,心也一沉,仍上了前去帮贾珠解下披风:“大爷年纪尚轻,不必太过忧心,倒是保养身子要紧,前些日子看着大爷有些咳嗽,妾身让小厨房炖了冰糖枇杷露,等会儿见完了老爷太太就回来喝。”
沈心海绘《红袖添香夜读书》
贾珠轻拍了拍李纨的手:“你用心了。先回去吧,兰儿那离不了人,我先去见过老爷太太。晚上我在书房就不过去了,你累了一天了,也早些休息。”李纨嘴角凝了凝,接而点了点头。贾珠便转身带着小厮去梦坡斋。
“哼,你还有脸回来!”贾政用镇纸猛地拍桌,贾珠身子颤了颤,向前一步低下头:“儿子不肖,请老爷责罚!”
“责罚?”贾政冷笑,“今时倒有谁敢对咱们珠大爷说‘责罚’二字?我前些日子听说你母亲督责了你的一个房中人几句,原不是什么大事,你倒三日冷脸对着你娘,让你娘担心。正经书不读,丫头的话言听计从。要我说,你倒是别认我们,去认那些个丫头当爹娘罢,省得丢了我这老脸,叫外人笑话。”
“儿子不敢。”贾珠忙回:“可是儿子认为袖诗并无什么过错,她虽然不是高门大户,但待儿子是真心。那日母亲因着她打翻了一盏茶就罚她在大日头下跪了一中午,儿子只是觉得母亲的责罚太过重了一些……”
贾政听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怒目圆睁:“呵,真心?枉你母亲十月怀胎又教养十余年,读了这些年书竟是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而今最要紧的是你考一个功名回来,你倒好,十四岁考了一个秀才就以为自己如何了?你那些个房中人只教你流连脂粉、儿女情长,这就是你所谓的真心?日上三竿还惫懒不起,身为长兄如此作风何以教导弟妹,规训子女?”
贾政只觉气血上涌,胡须都震颤起来,“这些年我忙于公务应酬,想着你年岁大了不怎么管你,你就在家里无法无天!你可知工部侍郎顾家比你还小两岁的二公子今年一举中了第五名举人,那工部侍郎原先只是京畿的小门小户,如今也烈火烹油众人上赶着和他家二公子结亲;再看看你,咱们家世代簪缨,太爷们战场上一个首级一个首级地挣回这荣耀,让你锦衣玉食吃穿不愁的,而今只是要你读书考试,让祖宗看看,咱们荣府虽是武将出身,也可不承荫蔽,靠自己读书科举获得功名。谁料两次秋闱你都榜上无名,今日工部集会我的老脸都快被你丢尽了!父母说你两句你还顶嘴,看来今日若不好好教训你一顿,将来罔顾君上王法、辱没祖宗门楣,倒要我怎么去地下见列祖列宗!”
戴敦邦绘贾政
说着就拿起桌上的砚台朝贾珠身上砸去,贾珠没有躲闪,一方上好的乌金砚直直砸在贾珠左肩,闷哼一声,贾珠身体颤了颤,只觉一阵酸麻从肩颈漫开,皱了皱眉、顿了顿方开口:“儿子知错,是儿子没能用功读书,让父亲失望了,请父亲责罚。可是一人做事一人当,袖诗并无大错,母亲对她太过严厉,袖诗而今膝盖受损,日常行走都不便……母亲慈悲为怀,对下人都一向宽纵,为何唯独对儿子的心上人如此严苛?”
“畜生!那些个丫头整日陪着你胡闹,书也不读,如今两次科考都名落孙山,要我说竟是都遣散了才好,你还敢说‘并无大错’?还说‘知错’,我看你是死不悔改!”
说着就抄出戒尺冲到贾珠身边,一脚踢向贾珠的腿弯,贾珠直直跪了下去,又拉起贾珠的右手“啪”“啪”就是两道红印子,扬起手臂又急速落下,一边打一边喊:“你知不知错!知不知错!”贾珠低着头,右手火辣辣地热,另一只手紧紧攥着,咬着牙忍住酸意,眼泪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华嵒绘《教子读书图》
早有小厮传话进去。王夫人虽知道贾珠必免不了一顿皮肉之苦,却也不好贸然相劝的。李纨陪侍身侧,心中紧张,但也不敢十分表露,只是绞着帕子咬咬嘴唇欲言又止:“太太,珠大爷去老爷书房已经快一个时辰了,前些日子大爷就有些风寒,只怕身子受不住啊……”
王夫人叹了口气,停下手中转着的佛珠:“珠儿这孩子虽然看着听话,内里却是牛心古怪,认死理的。我自小管他,从没有为着一个人这么顶撞长辈的,让老爷教训教训也是该的。”王夫人顿了顿,“倒是你,身为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也不能一味地贤良淑德,身为正妻竟管束不住妾室,也是你的失职。”
“是,妾身知错。”李纨低头,”只是大爷那儿……”“罢了”,王夫人摆了摆手,“彩云,你去问问老太太那儿什么时候摆饭,让小子们传话出去,就说老太太叫老爷用膳,请老爷忙完公务就过来。”彩云应着就出去了,王夫人转头对李纨道:“咱们也先过老太太那边去罢,只老太太年纪大了,别没得让她为小辈们忧心,你回屋先换身衣裳再过去。”李纨忙答应了道退。
且说这边贾政听闻贾母唤他陪膳也不敢怠慢,只好停下手中的戒尺,瞪了贾珠一眼:“从前是我以为你会知耻后勇,所以不怎么过问,现下看来还是你每天过了晌午都到书房来给我背书才是。还有,今夜抄十遍《孝经》来,给我仔细想想,什么叫‘孝’,什么是‘顺’!”
贾珠抑了抑哭腔,尽力沉着应道:“是,儿子知道了。”贾政正抬脚要走,又转身训道:“老太太那儿高高兴兴的,你就别过去了,给兄弟姊妹看了也笑话。”贾珠举起左手用袖子擦了擦眼泪,肿胀的右手垂在身侧:“是,儿子知错,请老爷息怒,恭送老爷。”
《封建末世的孔老二:红楼梦里的贾政》
贾珠看着贾政离去的背影,直到见不到才站起。跟着贾珠的佩玉已经从门外移了进来:“大奶奶说给爷留了饭,爷先进去吧。奴才愚笨,但也知道老爷心里是为了爷好……”
贾珠从怀中掏出一枚方巾,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又不急不慢地叠好放进袖中,掸了掸身上的灰:“大奶奶费心了,不过我等会儿直接去书房,就不过去了,你去二门向里头传个话吧,不必跟着了。”说着把右边的袖子往下拉了拉,遮了遮肿胀通红的右手,把手往身后藏了藏,出了梦坡斋。
贾珠抬头看了看天,深秋天黑得早,此刻已近乎墨色,缺月疏疏地挂在寒枝上,风吹在身上,只觉右手更加发烫,似乎有血渗出破皮突突地疼,再看月亮似乎模糊晃动,闭上眼只觉头昏目眩,脚下一软,应声倒地。
再醒来已是在李纨房中,一众姬妾围着,脂粉香气熏得贾珠头有些晕眩。李纨眼眶有些红,似是哭过;袖诗见他醒了,连忙俯身过来握住贾珠的左手:“大爷怎么样了?”语罢似是觉得不妥,转头看了看李纨,又松了手直了些身:“大奶奶很是担心您呢……”
杨华书联“绿衣捧砚催题卷,红袖添香夜读书”
“我没事”,说着贾珠伸出左手,用拇指擦了擦袖诗断了线的眼泪,“不用担心”,又转头对众人说:“夜深了,你们都回去休息吧,有大奶奶在这儿就够了。”“大爷……”袖诗有些惊异地盯着贾珠看,握住贾珠的手,示意想要留下,“听话,我没什么事儿,你早些回去休息。”说完挤了一个笑,眨了眨眼。
如云般密布的女子四散,得到安宁的贾珠叹了口气,李纨紧着接道:“大爷,老太太、老爷和太太都来过了,只是您那时还没醒,所以妾身就先让老太太们先回去了……”贾珠握拳挡在嘴边咳了两声:“费心了。扶我起来去榻上吧。”“王太医说您风寒侵体,又热毒积郁,现下秋气寒凉,冷热交杂只恐……”李纨听了急忙阻止。“无妨。我还有十篇《孝经》未抄,免不了今夜熬一熬罢了。”
说着自己起身趿了鞋披了外衣,让素云取了笔砚到榻上盘腿坐着临帖。原已淤血的手因敷了药裹得肿胀不堪,只好四指并拢握住细瘦的笔杆移动大臂书写。
“老爷也是爱子心切,所以一时情急罚大爷抄《孝经》,如今大爷身子未愈,其实不必急着抄写……”李纨忙跟上,伸过手去帮贾珠扣上系扣。
“老爷叫我抄十遍《孝经》,想一想到底什么是‘孝’,什么是‘顺’。丫头们若是累了就先回去歇息吧,我一个人也无妨。”说着继续埋头一笔一画地抄写,因着疼痛笔画有些颤颤巍巍,但细看还是能瞧出执笔之人十数年的童子功夫,框架结构颇有精神。
“虽说‘孝顺’‘孝顺’,‘顺心遂意’在其中,但大爷要是强力抄写伤了根本,要妾身如何向太太老爷交代啊……”李纨满面愁容。
“无妨。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贾珠头也不抬,平静应道。李纨看着贾珠丝毫不为所动,叹了口气,让人取了冬日的毡子给贾珠盖上,又搬了碳盆点上银碳,燃了新烛,拿了给贾珠新做还未完成的银狐瓜帽坐在另一侧缝补相陪。
戴敦邦绘李纨
李纨手上虽做着针线,心里眼里却仍挂着贾珠,贾珠一时不禁咳嗽两声,李纨便叫人换新茶上来,又取了新做的大氅给贾珠披上;一时揉揉眼睛,李纨便拿了剪子来挑灯芯,又再点上几盏蜡烛。硬是抄到五更天,贾珠才抄了八遍有余。下面的丫头们靠着墙头一点一点,李纨只觉得眼睛酸涩疼痛,好几次针线戳进指心,抬眼看了看贾珠,仍只屏息凝神一丝不苟地抄写。
李纨实在心疼:“大爷,你看这群丫头们,您不歇下他们也不好休息的,不若您先眯会儿,左右过了晌午才去梦坡斋,等用午膳时妾身叫您起来。”
贾珠方停下手中之笔,环视一圈,外头的小丫头已然一片七倒八歪,近身的几个大丫头也不由小鸡啄米,扭了扭头才发觉脖颈僵直肩膀酸涩,抬眼看了看自鸣钟,心中难免愧疚:“我抄着倒不觉得时间,没想到已经这么晚了,罢了,让她们都歇去罢,左右还有一些就抄完了。你也去打个盹儿,一会儿还得给老太太请安去。”说毕继续埋头,李纨听了也不好再劝,只能继续陪着。
王雪涛绘《红袖添香夜读书》
到了卯正二刻,鸳鸯来传话说贾母免了二人的请安,贾珠起身听了,送了鸳鸯出门又回来抄,过了巳时方全部写完,肩脖已然重似千钧。
袖诗过来向李纨请安,看见贾珠如此,暗自垂泪哭了一遍,方才进来帮贾珠疏松筋骨:“大爷您不要自己的身子了么!昨日王太医才说要您静养,您却非要执着那十篇《孝经》,可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如此损毁才是最大的不孝啊!”
贾珠拍了拍袖诗帮着按摩而交叠的手:“太太责罚你,我没有办法反抗,老爷误解你,我无法帮着证明清白,你心中当真不怨我懦弱,不怨我无能么?”袖诗侧身俯下,眸中晶莹,对着贾珠一字一句:“大爷心中明白袖诗心意,袖诗就无怨无悔,昨日您赶袖诗走是不想让袖诗陪您守夜,对么?袖诗并不在意其他,只要大爷高兴……”
贾珠叹了口气:“你对我的心,我懂。只是——我终究是什么喜欢的都守护不住,让你受了那么多苦。”说着看向袖诗的两膝,心中颇觉疼痛,伸手轻轻抚上,“这双腿……”袖诗握住贾珠的手放在胸前:“太史公说‘孙子膑脚,兵法修列’,那么咱们就是‘袖诗伤膝,更见真心’。有大爷这份真心就是我最大的庇佑,所以大爷心无旁骛地读书就好。等会儿大爷去见老爷太太高兴些。”
袖诗顺势站起,“好啦,时辰不早,我也饿了,大爷传膳罢,昨个晚上鸡犬不宁的,晚膳都没用好,现下只觉得饿得紧。”说着耍小性子似的侧过脸去,却又偷偷偏过脸来瞧贾珠,四眸相对,又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贾珠站起来用左手刮了刮袖诗的鼻子:“你现在胆子越发大了!好罢,听你的,传膳罢。”说着携着袖诗的手往外去。
赵国经、王美芳绘李纨
用毕饭歇过午觉,贾珠原要去梦坡斋,却听小丫头们说今儿工部杂事繁忙,已经进来说过老爷今夜不能回府,因而与李纨商议还是带着贾兰去王夫人那儿请安。换过衣服,李纨扶着贾珠,素云捧着贾珠抄写的十遍《孝经》,素练抱着贾兰,奶娘在后头跟着一起往东边厅堂来。才走到过廊便听到清脆童声与丫头们的玩笑声,贾珠带着疑惑侧过头,李纨会意:“像是宝玉的声音呢,这年岁正是天性爱玩闹的时候,大爷莫怪。”
贾珠点了点头,转过连廊,且看到一个身着半旧红袄、扎着大辫的男孩儿,正蒙着眼睛与丫头们捉迷藏顽。见后面的小丫头要通传,贾珠连忙止住了,站定了偷偷地看。
素云见贾珠看得入迷,因言道:“大爷还不知道罢,自咱们二爷一岁抓周不取诗书箭弩而选脂粉环钗之后,虽说老爷太太总也想让他走仕途经济之道,只是二爷最恶读书,身子又弱,老太太又疼,如今只道是年纪尚小,也就随他顽去了。要奴婢说,这孩子哪有生性就爱读书的呢,总是这样娇惯,如今就这么在脂粉堆里纵着,若说将来又如何呢?如此下去,将来啊,别说是咱们大爷,恐怕连咱们兰小爷也比不上呢!”
“素云!”李纨忙啐道:“先前当你小心谨慎,原来也这样多嘴,爷的事儿轮得到你说三道四么?一会儿回去领罚!”
徐菊庵绘《红袖添香夜读书》
素云讪讪地退下,贾珠仍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宝玉:“原只是听说太太很疼宝玉,只当是宠溺幼子,也是常情。今日亲眼所见,方知原来太太也可以不逼儿子读书的。要我的意思,如若将来兰儿并无意功名科举,当个富贵散人也便罢了……”
李纨看贾珠喃喃自语,知是又忆起往事有些伤心了,连忙笑着说道:“外头风大,大爷身子不好,兰儿又弱,不如还是先进去罢。”
贾珠点了点头,步至中庭时,被蒙着眼睛的贾宝玉一把抓住:“我抓到了!我抓到了!”一只手抓着贾珠的袖口,另一只手忙着伸到脑后去解眼罩,定睛一看竟是贾珠,顿时手足无措,忙松开攥住的衣袖:“大……大哥哥?”贾珠抚了抚褶皱的袖口,蹲下身来:“没事的,去玩儿吧。”宝玉听了一溜烟跑回了屋内,贾珠也站起身来携着李纨进屋。
进到殿内,隔着珠帘,贾珠隐约瞧见一块红色身影团在端坐榻上的女子身上,待走近一步,方看清是宝玉正猴在王夫人身上亲昵,王夫人也言笑晏晏抚摸着宝玉的后颈。贾珠顿了顿脚步,继而向王夫人请安。
“来了?彩霞,赐坐。”王夫人拍了拍宝玉的后背:“好孩子,听话,先和你珠大嫂子她们去西厢房顽去。”那一小团人儿又扭糖似的缠了一会儿方下来,贾珠只局促地坐在下面圆凳上,低着头不敢看王夫人。李纨站起来,待宝玉下了榻,立刻弯下腰来握住宝玉的手快步离开。
见宝玉已然出去,王夫人方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手上怎么样了?”贾珠因站起来垂首答道:“回太太的话,儿子并无大碍,多谢太太关心。这是老爷罚儿子抄的十遍《孝经》,方才听丫头们通传说老爷今儿不回来了,所以就先给太太过目。”
电视剧《红楼梦》中王夫人剧照
说着素云连忙捧上,王夫人看了看贾珠被白纱布包着的右手,又看了看那厚厚一沓纸,叹了口气:“老爷也是望子成龙,见你流连风月,不得不提醒你几句。你是你父亲的长子,下面又有这么些个弟妹,若是不成样子,既叫外人笑话,又让弟妹看轻,岂不臊得慌。”贾珠垂眸:“太太教训的是。”
王夫人抬眼看了看恭敬站在一旁的贾珠继续说道:“那丫头虽说才情出众些,到底是小门小户,格局小些。若是你很喜欢,她安分些,先从房中人做起,将来再给你生下个一男半女,赏她个妾当,也是应该。只是她心气太高,对我和宫裁多有不敬;又毛手毛脚,不会服侍人,一心只把自己当大小姐看,我提点她几句,她倒有十句来回。若是她不改了这性子,我断不能让她在你身边长留。”
潘琪绘《红袖添香夜读书》
王夫人顿了顿,饮了一口茶,“说到你的功课,你年纪大了,我也不能像你小时候一般,把你妹妹送到老太太那儿,只全心在你身边看着。只是你小时候寅时起来读书,大冬天都不动摇,晚上更是戌时才睡,这样才十四岁考上秀才。可从那以后你不在家中常住,去太学里念书之后,读书的用功劲儿没长,倒是跟那些纨绔子弟学了一套风月场上的惯用作风,那时把你的大丫头提上来给你做妾是要照顾你的起居,而不是让你耽溺儿女情长。我知道后来打发了那丫头,你心里怨我,可是你要知道你父亲心里最指望你,若是你接连考不中举人,是讨不了你父亲的欢心的。我已经老了,宝玉年纪又小,眼瞧着那些个年轻狐媚子都爬上了你父亲的床,我也是有心无力了。你若是再不争点气,将来你弟妹的终身又去倚靠谁呢?”
“太太教训的是,儿子知道了,太太放心,孩儿定会好好读书的。”王夫人侧目看向贾珠,垂首萎靡,不复往日光彩耀目翩翩公子状,“珠儿,别怪我啰嗦,我是为了你好。我知道宫裁和你想象的妻子不太相同。宫裁虽说为人木讷些,对你倒也是一片真心,还为你生下了兰儿,不求你多喜欢她,到底该是相敬如宾,你也多去她房中坐坐,免得那些个扒高踩低的人行事失了分寸。”
“儿子都知道了,太太不用太过担心。”王夫人起身把贾珠拉到身边坐:“珠儿啊,你是母亲现下唯一的指望,母亲不能放任你随心任性。你昨夜抄书也累了,等会儿就带着你媳妇早些回去休息,明儿个还要去你父亲书房。”“母亲教训的是。”贾珠起身告退。
回到房内已是晚膳时分,这些日子因着贾珠手上有伤,不能进油腻酱渍之物,因此不必去贾母那儿用饭。落座后贾珠因想着方才王夫人的话,抬眼看了看一旁立着侍膳的李纨,目光也放柔和下来:“你坐下来一块儿吃罢。”
“是。”李纨斜签着坐了,方听贾珠说道:“方才宝玉和你相处还好么?”
“二爷虽然看着纵情随性了些,其实心里对姐姐妹妹们都很尊重,并不摆少爷架子的,大爷不要把白日里素云乱说的那些往心里去。”
赵成伟绘李纨
李纨边说边舀了一碗笋皮枸杞乌鸡汤给贾珠。“倒不是因为这个。我是想今儿看宝玉顽耍倒很尽兴,就想起一些小时候的事儿来。其实宝玉被教养地很好,我看小丫头们偶尔不太尊重些,欺侮了他,他倒也不生气,身为富贵公子,其实读不读书、功不功名倒是次要,为人举止风流有度才最要紧。我想着,兰儿还小,将来倒不必急着让他念书进学,多顽两年、等大了再说也是一样。”
贾珠喝了口汤,知是李纨特意吩咐熬的,不由称赞用心,“虽然这些年我待你不如袖诗她们,但我心里也知道,你待我一向是真心。和其他人家相比,你读的书也不算少了,纺绩井臼都是一等一的,家也操持得不错,兰儿有你这样的母亲,我很放心。”
李纨颇有些受宠若惊,抬眼看着贾珠,贾珠提了提嘴角:“没什么,就是今儿看到太太和宝玉,心里恰好有些感慨,吃饭吧。”说着夹了一块鱼眼珠后头的细肉给李纨,“我等会儿去西暖阁再背会儿书,明儿要去见老爷。你先带着兰儿睡罢。”
李纨欲言又止,终是眼神暗了暗,停顿了片刻方应:“那大爷好生照顾身体,小厨房煨着的药等会儿妾身派人送过去。”贾珠点了点头,放下碗筷,起身踽踽而去。
王安绘《红袖添香夜读书》
步至连廊,忽而看到元春在贾母处用毕饭,正往王夫人屋里过来陪伴弟妹。互道了万福后,元春因说:“昨日听嫂嫂说大哥哥有些咳嗽,想着小时候我常常风寒,医院的名手王太医开了一个方子,喝了能护润心肺,等会儿我让抱琴誊了送过来。”
“大妹妹有心了。”贾珠微微笑了笑,“上个月我恍惚听老爷提起过今年入宫选秀女的事儿,倒是我病糊涂了,没再过问,而今又是怎样呢?”元春听了向斜侧挪了一步,抬头看了看天又叹气道:“老太太、太太倒是舍不得,只是那边大老爷说,咱们两家在宫中没什么人,消息也不灵通的,如今虽说靠着祖宗荫蔽有着这两个爵位,到底是不太长久。若是族中有人侍奉君侧……因着老爷倒颇犹豫。”
看着元春略显消瘦的身形,贾珠想起些幼年往事。元春只比自己小一岁,因着王夫人望子成龙无心顾看元春的缘故,早早就被送到了贾母那儿。元春倒不怨恨,得了好顽的总是趁着王夫人不注意偷偷送给自己。总角之乐尚在眼前,忽而已然各自成人,往后元春出嫁,怕是只有年节才能相见,若是进了宫——那便是再无相逢之日了。
思及此,贾珠因道:“虽然老爷面上不说,这些个子女中其实还是最疼大妹妹。我想着妹妹再去老太太那儿吹吹风,老爷一向孝顺,不会不听。只要老爷下定了主意,嬷嬷之间疏通疏通,今年报个病,三年后年龄就不对了,只是要妹妹再熬上几年了。”
元春转过身来,盯着近处的地面:“其实那边大老爷说的也没错,若不是进宫也是嫁与高门大户的子弟,现下不过是听天由命罢。倒是大哥哥,读书很是辛苦,虽然老爷督责得紧,该松泛时总要松泛些。”
“大妹妹也是,身体要紧,其余的放宽心,我也会和老爷再说说的。时辰不早,大妹妹先过去罢,不然太太该等急了。”贾珠拍了拍元春的肩,元春点了点头先告了退。
刘旦宅绘元春
秋夜凉风飒飒,看着元春瘦削的背影,想起方才元春凝眸之愁,早已不是幼时嬉笑玩耍时之无忧无虑,而今是各自有各自的牺牲。高门绣户的儿女看似繁花似锦,然而人人心事重重、命不由己。男儿命运尚可由自己去挣,女子竟全然是听从父兄家族安排罢了。由姊妹兄弟联想至妻妾丫头再至天下众人,莫不如是。秋月静寂秋风萧瑟,贾珠只感悲凉之气遍布华厦,忧郁于心,嘘叹了一番才步至外书房,读到三更方歇下了。
第二日平明贾珠即起,温了半个时辰书方过来用早膳,胡乱吃了三两口又去外书房,歇了午觉再去梦坡斋见贾政,夜里仍是在外书房睡下。如是两三月,眼瞧着到了冬至,天气寒冷,因着日夜苦读未好生保养的缘故,贾珠的风寒断断续续延绵至今,趁着要过节的缘故,李纨去求了贾母,让贾政允许贾珠夜里仍进来睡觉,好教人好好服侍着调养身体。
贾珠手上的伤算是好了些,结成坚硬的痂,脱落后原先嫩白的手有了几道暗黄的茧,不细看倒看不大出。袖诗发现时泪珠一下子断了线,贾珠笑着说竟是娶了一包眼泪,袖诗立刻甩了帕子,兀自走到一边儿去,于是贾珠哄了一阵子,又是擦泪又是告饶,袖诗方逐渐好了:“倒不是别的缘故,只是大爷如今读书去了,外头没个照应,受了风寒老是不好,真真教人挂心。”
潘琪绘《红袖添香夜读书》图
贾珠从背后环住袖诗,将自己的下颌抵在袖诗肩头,闷了一会儿方回道:“无妨,只不过是读书略辛苦了些,考上了就好了。”
袖诗侧过脸,看见贾珠眼下的乌青,颇有些心疼,但也无能为力,不由自主伸手抚了抚贾珠有些苍白的脸,似又是想起什么,叹道:“说是如此,大爷也要自己保重,大奶奶每日炖了药膳过去总要记得吃,虽然大奶奶……但对大爷是一片真心,做这些也很辛苦,每日哄睡了兰儿,还守着夜等大爷直到三更呢,不论怎样,大爷不要辜负了心意。”“嗯,好……”贾珠已有些倦意,袖诗见状也不再言语,静静站着让贾珠得以有片刻的倚靠和休息。
到了冬至夜,那边大老爷提前了几日带了新纳的姬妾仆从自平安州回来,人倒是难得的齐全。王夫人念着老太太一向喜欢热闹,今年又添了新丁贾兰,民间寻常人家亦有“冬至大过年”的习俗,不若教地下几个年高的嬷嬷也进来一大家子亲热,贾母听了连忙称好,又说道难得人齐全,别被那平日里的礼节束缚了,一大家子围坐着共食方有趣儿,众人纷纷应是。
于是冬至这日夜里在荣禧堂摆了一排长桌,最上自是贾母,几个嬷嬷是从太爷时就在贾府服侍的,劳苦功高,所以贾母再四地拉她们上坐,于是她们便陪着贾母斜签着坐了,下面方是贾赦、贾政夫妇,再次是贾琏王熙凤夫妇和元春,宝玉、迎、探、惜三姐妹和贾环几个孩子按着年龄大小坐着,因贾兰年幼离不开李纨,于是李纨意欲末座,贾珠于是起身也陪李纨落座。
人方坐定,赖嬷嬷便举起酒杯,向贾母上寿云:“老奴是从十二岁进了咱们荣国府一直到如今的,虽说主子们一向仁德,但冬至夜和主子们一齐欢乐还上坐倒确是头一回,是咱们老太太菩萨般的心肠才让老奴们有这等荣光,老奴嘴笨,不知该说些什么,就先祝老太太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老爷太太事事遂心、少爷小姐们大喜大福,老奴先干了这一杯!”
戴敦邦绘贾母
贾母笑着说好,因也饮尽一杯,荣国府的规矩,年高服侍过长辈的嬷嬷比年轻主子还体面,因而少爷小姐们都先起身谢过方饮毕。赖嬷嬷敬过,众妈妈便也纷纷起立敬酒,再是小辈们说些吉祥话,于是觥筹交错,一时间数杯下肚,众人皆有些醉意。
宝玉虽说年幼,今儿老太太高兴也许他喝些薄酒。五六岁的小孩儿最是可人的,宝玉形容光彩神逸,新上身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捧着一盏玉盅走到贾母身边说道:“老祖宗万福,老爷太太、哥哥姐姐们好词好句都说尽了,宝玉愚钝,只是去岁秋天看着存菊堂新开的菊花极好,又想到师傅曾讲‘朝饮木兰之晨露,夕餐秋菊之落英’,因此宝玉让太太房中的姐姐们试着摘了些做酒,又晒了菊花瓣放置其中,前几天新开了封,想着还是要先请老太太尝尝。”
于是跪下将玉盅捧过头顶,贾母笑着接了,果觉芳香清新,连连称赞:“你们平日还说我偏疼宝玉,可这孩子真是值得人疼呢!”言语间宝玉嬉笑着滚到贾母怀里,贾母捧着贾宝玉的脸亲昵,又让人把宝玉的碗筷摆到自己身边,让宝玉挨着自己坐。
清余集绘《松荫课子图》
赖嬷嬷因而笑褶了脸对贾母说:“老太太的福气是极好的,儿孙们是一等一的孝顺。今年又难得团圆,大老爷勋爵在身公务繁忙,念着老太太还是紧赶慢赶地回来;二老爷和太太想着老太太高兴,忙着这许多天置办了席面;公子小姐也各个人中龙凤,大姑娘出落地愈发漂亮,宝二爷是又聪明又孝顺不必说,珠大爷今年又为老太太添了重孙……虽说这荣禧堂是太爷在时修的最大最辉煌的屋子,而今一大家子坐在这里,倒还觉得有些挤了!老太太必要喝了老奴这一杯,也让老奴沾沾老太太的福气!”
贾母笑着饮尽,思及今日还未见着贾兰,于是李纨起身,从奶母怀里接过兰哥儿,抱着走到贾母身边。贾母逗弄了一会儿,贾兰顺手抓住贾母的攒金翡翠耳珰咯咯笑起来,贾母更是大笑:“这还是我出嫁时我祖母添给我的嫁妆,没成想兰小子这么喜欢,看来是有缘,就给兰儿罢!”于是李纨笑着谢过,大家亦是笑作一团。
林之孝家的因说:“老太太太太,奴婢眼拙,但就这么瞧着,兰小爷和珠大爷小时候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呢!”贾母听了眯了眯眼睛仔细看了看,笑道:“珠儿过来,给我看看!”贾珠应声起身走到贾母身边,隔了约三四人的距离,微低额头垂眸看向地下。
“怎么脸色这么差,小脸儿惨白惨白的?”贾母皱了皱眉,李纨看了一眼有些木讷的贾珠,忙接道:“珠大爷前些日子有些风寒,还未痊愈,所以脸色有些差……”赖嬷嬷也凑过身子看了看贾珠,又对贾母说:“珠大爷念书用功,咱们上上下下都是知道的,从小儿就不让人操心。老奴也没什么知识,不过前些日子好像听赖大说珠大爷最近都在外书房睡,虽说读书是要用功,但这么不顾身子怎么行?”
程乙本贾母绣像
贾母因而转头朝着贾政,脸色一沉,接道:“你这孩子也糊涂,身子不好就应该好生休养着,书晚几天读也是一样。定是你老子逼着,要我这个老婆子说啊,咱们这样的人家,读书也就是明白道理,行为别叫人笑话就罢了,难道真要去考个文状元不成?”贾政连忙站起来陪笑:“母亲教训的是,儿子只不过是怕珠儿年纪轻,如若沾了纨绔习气就不好了。”
贾母冷哼一声:“要我瞧着,珠儿比你年轻的时候强一万倍!”又朝着贾珠温言:“虽说是孝顺,又逞强紧着这些形式作甚?非得过来又受了风。服侍你珠大爷的人在哪儿,还不快叫人好生领着回去歇息?”
贾母连忙要叫人来扶贾珠,“现在我不大管事了,这些小子丫头们也逐渐开始拿大了?”王夫人忙叫彩云彩霞来搀着,讪笑着回贾母:“今儿里头姑娘多,下面服侍的丫头小子都在外头,所以老太太没瞧见。”又转头对贾珠道:“珠儿你先回去吧,这儿留你媳妇照应就行。”贾珠木木地弯腰行礼道:“是。”又留了李纨贾兰在此尽孝,先从侧门出去了。
清胡锡珪绘《课子图》
外头已有贴身的小厮佩玉鸣鹿接应着,贾珠因说方才喝了些酒,现在有些醉,意欲行散解酒,让两人先退下,二人哪里答应。于是贾珠叹了一口气,说只是在宁荣街后头走一周散散心,佩玉便让鸣鹿先退下,自己一人跟着贾珠以便不时之需。贾珠知道佩玉自小跟着,出门几乎寸步不离,不再执意坚持,也便作罢。
走至宁荣街旁的一座宁荣桥,今天因是过节的缘故,平日里热热闹闹的宁荣桥空无一人。贾珠忽忆起小时喜食糖葫芦,宁荣桥下有位老爷爷卖的糖葫芦味道最好。可是王夫人说外头杂乱,冰糖葫芦亦不干净,并不十分让吃。幸而身边的奶哥哥同情,在下了家学回来的路上偶尔会买一串给自己解解馋,于是自己躲在桥墩底下大快朵颐,之后赶紧着跑回家怕误了时辰。后来有一次被贾政逮个正着,因而被王夫人好一顿打。
思及此,贾珠不由苦笑,一步一步下到桥墩处坐在石板上。佩玉忙着去拦,贾珠偏头问:“佩玉,你还记不记得我小时候在这儿吃冰糖葫芦的事儿?”佩玉忙回答:“奴才自然记得,那时候不仅是大爷您,王哥儿也是被林之孝林大爷一顿毒打,咱们几个小的则是罚了杖责二十,大爷您心疼咱们,还让彩苹姐姐包了银子出来赏我们……”
提及彩苹,佩玉有些哽咽,“若是彩苹姐姐还在……”贾珠眼睛有些湿润,叹了一口气:“是啊,终究是我害了彩苹,她……还好么?”佩玉抹了抹眼泪:“刚被太太赶出来的时候,她在家哭天抢地的,闹了许久,后来跟着爹娘去南京看房子之后……就没什么音讯了……”
“知道了。”贾珠沉默良久,“你去外书房取一件大氅来吧,我觉得身上有些发冷。”“那大爷咱们早些回去?”佩玉有些不放心,“里头那么热闹,吵得我头疼,我想一个人静静,没事,你快去快回,我在这儿等你回来。”贾珠温声说道,佩玉又看了看贾珠,贾珠确认地点了点头,佩玉才折身回去,走了几步又回头看,看到贾珠正目送着他,对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快回去,这才一溜烟儿跑回去了。
贾珠直到看不见佩玉的身影方重新坐下。思及方才的对话,彩苹是从小服侍自己的大丫头,后来自己进了学,太太便授意她开了脸做房中人,因着有几次自己晨间贪睡错了上学的时辰,彩苹被太太好一顿责罚,自己为着这个顶撞了几句,太太就把彩苹赶出了贾府,又紧着给自己娶了李纨过门。说来是自己的错,受罚的却是自己的身边人。无力保护的不只是此间的袖诗,还是童年的冰糖葫芦,还是少年的彩苹,还是每一个自己喜欢却不被母亲认可的事物。
贾珠抬头望了望,天上一轮残月,云雾阴翳,朦朦胧胧地照着,不知为何,想起曹孟德的诗来:“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绕树三匝,何枝可依?空旷的天地间只此一人,月亮高高地照着,并不回答。
贾珠立起身来,风自水面熏着面颊,闭上双眸伸开双臂,似乎觉得松泛些。倾下身去,一声惊起寒鸦数点,遮住月亮的云影被风吹散。倒映在河水中的影子被波心荡漾碰碎了,一圈一圈的水波不断向外波及,延伸出去,似乎永远没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