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说
陈风新
40岁的母亲留着齐颈短发,说不上好看不好看,论不上年轻不年轻。她的手很巧,经常有人拿着花棉布找到家里来给小孩裁剪“蛤蟆皮”(婴儿穿的连体棉衣),借鞋样子。但是,给我印象最深刻的,往往是下雨天母亲那铺天盖地的唠叨。“外面下着雨,你们就不要在屋里乱喊了。这三间小屋的屋顶都要被你们掀起来了。你看看这屋里的东西,乱七八糟的。大妮,炕上衣服被子你都叠叠。你看看,一下雨房上晒的,院里晾的,都拾掇进来了,还有下脚的地儿不。二妮,你去看看做饭屋里有引火柴禾不,趁着雨不大,不行就去掏点麦秸,要不一会没法儿做饭。小三妮,昨天给你梳的辫子,今天就成这样儿了,过两天我一剪子给你绞了。你们四个听着,吊篮里的点心,是给你爹吃的,咳嗽厉害了压压。谁也不能偷吃。唉,什么时候能住五间厦子房啊,心里也敞亮敞亮……孩他爹,咱今儿吃嘛饭呀?”父亲一搭腔,母亲的唠叨接近尾声。雨一停,我们四个揉揉耳朵,逃也似的离开家,直到母亲喊吃饭的声音在胡同里响起。50岁的母亲还是齐颈短发,发间有了些许银丝。她的双手依然灵巧。夏天的傍晚,她一边穿针引线,一边和我说话。“咱这边的活儿,多亏了你大姐帮忙,还是一个村方便呀。看你爹的身体,重活干不了,这一段咳嗽又厉害了,咱说不让他抽烟了,人家也不听。你抽空给你二姐写封信,问问她在那鞋厂干的怎样呀。你妹妹不愿上学了。你毕业了,马上教学了,好好教学生,当个好老师……你爹回来了。孩他爹,三妮回来了,今天做点好吃的,改善改善伙食。”母亲收起针线活,又去灶间忙活起来。夕阳透过窗户和门口,给母亲的身影镀上一层金黄的柔和的光晕,我怔怔地看着,不觉出了神。60岁的母亲衰老了很多,因为这一年的初冬,父亲肺癌去世了。她依然是齐颈短发,但白发骤增。手上的条条青筋蚯蚓般蜿蜒。大年三十,母亲默默地摆好供品。突然,毫无征兆的爆发性的,母亲大哭起来。“狠心的人呀,你怎么走了。这一大家子的事,都留给我了。你一辈子也没吃好穿好,没享了福。孩子们的事还没完成,我以后找谁商量啊。你最爱吃的猪头肉,我给你摆好了,你可记得吃呀……”从愕然到伤心到心疼,我紧紧抱住母亲,泪水簌簌坠落。母亲要撑起一个家了,她心里一定很苦。70岁的母亲慈祥了很多,好像岁月终于与她和解了。母亲的齐颈短发稀疏了很多,秋天的上午,她坐在院子里,围着油布。我给她剪发。母女俩有一搭没一搭地拉呱。“你全大娘不在了,体格挺壮的,说走就走了。你五姨、七姨,大舅、二舅都不在了,兄弟姊妹也没和我做伴的了。咱这一队里岁数大的没几个了,当纸牌都凑不起人来了。妮儿,你可得对老婆婆好点,给咱看着孩子也不容易。上婆家去了别那么懒,多干点活儿。……今天我给你烙糊子饼吧,你从小爱吃。”我连连答应。此刻,我明白了世界上疼你入骨、护你周全的,唯有母亲。你的爱好她都记得,你的心思她都懂得。80岁的母亲变成了安静的孩子。那次摔伤之后,她再也离不开拐杖。生活中所有的动作都是电影里的慢镜头。梳齿爬过她的头发,齐颈短发抿在耳后。浑浊的双眼经常盯着一处看。“来了,妮儿。”眼睛活泛了一会,又呆滞了。再也没有别的话了。你问一句她答一句,有的时候还答非所问。母亲真的老了,凡事离不开我们了。我平静地接受着事实却又感到一丝不甘,一份疼惜。我多想再穿越到四十年前或者更早时候,看看母亲年轻的样子,听听唠叨的声音,拉拉有力的双手。时光啊,请善待每一位母亲;子女啊,请珍惜与母亲相伴的日子。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