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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转自：西安日报
□刘诚龙
货郎声，还可以听到，听得越发响亮。
“买鸡咯，正宗土鸡咯，黑鸡，三黄鸡。还有蝈，正宗土鸡蝈。”老家把鸡蛋叫蝈。这叫法土，我在城里菜市场一时忘了普通话，对着城里嫂嫂喊买蝈，嫂嫂怔怔望我，不晓得我要买甚东西；待我指物，嫂嫂兀自笑。鸡蛋叫蝈是土，我乡前贤曾考证实为古音。乡村唱着千年歌谣，活化石般保存着古音。
货郎声声，离乡村没走远，然而好多村声俚调已然远去——“补锅喔，饭锅菜锅，铁锅铝锅，补锅喔……”补锅师傅居凉亭里，架起通红火炉，手拉风箱啊，呼呼响，敲着铜锣以喊当歌：“补锅咯，补上大家好生活咯。”这声音，其他村庄也听不到了吧。曾经的货郎走村庄，有喊，有不喊的，肩头挑起一担皮箩。皮箩细扁竹片编织，竹片是外层青皮，薄、韧，半指宽，编得细密，编得精致，外头还镀了红漆，手艺比米箩来得更似工艺品。货郎手持一只拨浪鼓，摇啊摇，扇啊扇，打村路走；乡亲闻声，晓得货郎来了，朝着货郎喊：“来咯，看看么子东西。”
东西是针头线脑，是菜刀剪刀，是钥匙串，是铁钳子，还有袜子胶鞋......两只皮箩里，盛装着一个小型超市。货郎听得村姑婶娘喊，挑起担子，往她土砖屋里去。乡村土砖屋，多有碓屋，碓屋宽展。农闲时节，一个碓屋里，坐满姑姑，坐满嫂嫂，坐满婶婶，坐满婆婆，翻着皮箩，寻觅好货，寻找稀货，寻找自家所缺之货。半天没找着需要的货，货郎挑着担子要走，村嫂村婶拉着货郎：“莫走莫走，走一家不如坐一家。”货郎安心坐下来，与之闲扯。扯着扯着，院子里其他阿嫂来了，寻货、买货，讨价还价，扫货。未几，货郎皮箩里的货，被买去了一多半。
小把戏买货兴致，比阿婆阿嫂还高。货郎担里，有蛮多玩具，铁青蛙，铜麻雀，木老鼠，竹哨子……让伢子们心痒痒，哭着要。娘忍得住，张着手板，打伢子屁股。奶奶旁边骂：“细叽仔(小孩子)要玩具，打么子打。”奶奶解开对襟衫，胸口里掏出手帕。奶奶的手帕是印花布，青色底、缀着荷花、描着草籽花，一层一层，对角展开，里头是角票、分票，没块票。货郎或是慷慨，或是会念生意经：“奶奶买，少三分钱。”未等奶奶付钱，细叽仔，水坝塞住了水一样，止了哭声，笑着拿了玩具，跑到晒谷坪里玩去、显摆去了。我没奶奶，我娘拗不过我，曾给我买了一个万花筒，筒口玻璃，晃着摇，摇着瞧，里头五彩缤纷，气象万千，梦幻般的画面——那是乡村少年最先感受到的世界神奇。
若说货郎声声已然远去，说得也对，这般货郎在乡村没有了——货郎挑着皮箩，晃晃摇摇，笃笃悠悠，行走乡间，转悠院落，栖息亭子，打坐碓屋，闲话桑麻，卖着五金，吆喝百货......那情景真没有了。有的是“买茄子咯，买辣子咯”。也不是苍老嗓音，是电匣子发声：“买洋鸭子哦，买土鸭子哦，买水鸭子哦。”或是：“南瓜喔，老南瓜哦；丝瓜喔，嫩丝瓜喔；西瓜喔，亲蜜蜜甜的本地西瓜喔。”嗓音不复嗓音，皮箩不复皮箩；嗓音是喇叭了，皮箩是小车了。小车不是轿车，是皮卡车，嘟嘟嘟嘟，打江南曲曲弯弯小路驶着；小路不是土路，不是砂石路，是公路，是水泥马路。
大清早的，沿着村边，一路说唱，晨间乡村，行走着说唱艺术。好在，乡亲不比市民；莫道货郎早，更有乡亲早起人。乡亲便喊：“等一下。”知否知否，乡亲喊的，不再是“来一下”。货主停在马路上，货摆在车上，乡亲择物。豆角，长条条如璎珞；河鱼，活蹦蹦在跳跃；土鸡蛋是脏得鲜，上面还有土鸡遗留物；莲蓬水灵灵，有露珠蕊间漾动。乡村清晨，响亮；乡村清晨，脆嫩；乡村清晨，鲜活。
红红的朝霞照耀着山村，清晨至午，正午至暮，一遍遍翻唱着崭新的小曲。小曲没唱“磨剪子嘞戗菜刀”，小曲唱的是“红萝卜嘞白萝卜”。土里生的白菜，田里种的笋，草里放养的土鸡，塘里漫游的四大家鱼，原是乡亲们家家有的，千百年来都是自产自销，自有自吃。走在乡村层层叠叠的水田，齐腰深的野草，更行更远还生，延伸到山脚下。菜圃里，瓜棚搭起来，牵线的南瓜与丝瓜，跃入眼帘，一片苍翠，宽叶的茄子与细叶的辣椒，也满园满圃，如何又要买了呢？
也许，村里的伢子妹子，往城里赚钱去了。猪肉牛肉，以前也是买的，猪啊羊啊，要到年底，才杀年猪，吃新鲜肉，制老腊肉。平时打牙祭，去屠户师傅肉案，剁半斤一斤，来一碗青辣椒炒肉，改善着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那稻谷呢，买；那蔬菜呢，买。我的乡村进入了新时代，也许是分工更细了吧：你种五谷，我做五金。我以五金换五谷，你以五谷换五金。古老的歌谣里，便唱着时新的民间小调，不再是自给自足，是他给他足。
我打乡村走过，我在乡间待着，看到货车驶过，听得货郎吆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