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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师傅的手艺
文/田原瑭
小时候特别不喜欢理发,也总想不起理发这回事。等到有一天,父亲留意到了,说:该理发了,长得像犯人一样了。提醒我该理发了。说归说,能拖还是拖着。一直要等到理发挑子刚好路过,才被拉到凳子上去,无可奈可地忍受一次“酷刑”。
每一次理发都是在提心吊胆中挨过,不知道师傅又要弄出个什么花样来。一般都是先用剪子过一遍,也只是剪剪齐,也只是为了迷惑人。等到推剪上来,就所过无不轸灭:推剪有如推土机一般从头上碾过,眨眼之间就只剩下一些发茬了。还要过剃刀清扫这一关,不知是我紧张还是理发师傅紧张,剃刀这里一下,那里一下,忙个不停;清理了一遍,还要回过头来再清理一遍。剃刀像长了眼睛,不顺眼的地方都要过一刀。等到三轮扫荡下来,头就不像自己的头了。
上学之后,父亲带我去“春风理发社”理发。这个理发社很气派,三十多把理发椅分作两排,都面对着墙,墙上装了长长的镜子。镜子照人,镜子还可以照出对面的镜子。椅子可以升降,椅子可以转动,的确很好玩。可是“春风理发社”却不是春风拂面,买票,排队,一大堆的人,老是要等待,老是拥挤喧闹,让人不耐烦。师傅个个都能聊,聊起来没完没了,把理发的人晾在高高的理发椅上,忘了有这么个人,忘了有这么回事。
只有“傅哑巴理发”让人觉得快捷方便,让人觉得轻松自在。
到了三十多岁,找傅师傅理发,是一种享受。傅师傅的个子不高,理发师傅的个子不需要太高。瘦脸,嘴有点向左边歪,他有残疾,是一个聋哑人,和人交流只能靠打手势。他的嘴里能发出一种简单的音,但没有任何的变化,没有任何的内容。他也能发出一种笑声,那是从他的嘴里滚出来的,像大堤缺了口似的一下子冲了出来。他脸上的表情特别的丰富,每次干完活,他的脸上都会有一种满足的幸福的神情,高兴得像个孩子。不管是什么人,也不管是什么事,只要对了他的心思,入了他的法眼,他就竖起大拇指。他有了不满,就向下伸出小手指。不被人理解,不被人接受,不被人尊重,他就急得脸通红,嘴也更歪了,两只手并用,不断地比划,一个又一个的音从他的嘴里滚出来。一旦明白了,一旦接受了,一旦心服口服了,他的脸陡地舒展开来,一脸金色的笑,更响亮的单音像石头一样从嘴里滚落出来。我更多的是看见他笑,我穿了新鞋,戴了新帽进店,他都要竖起大拇指。接过我的帽子,还要掸一掸上面看不见的灰。坐在理发椅上,就像进了安全岛,不用提防什么;就像进了旷野,可以放下万般心事。我闭上眼睛,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说;更不用担心傅师傅的手艺,更不用担心傅师傅剪出的发型。顾客有什么头型,傅师傅就设计什么发型,用不着顾客自己操心。
我从来没有见过一双这么灵巧的手!一双理发师的手竟能达到这样灵巧的程度,令我惊叹!在他的灵巧的手的操弄之下,我的头也变得灵巧起来。我昏昏欲睡,傅师傅的手左边点一下,右边点一下;前面点一下,后面点一下。我的头也跟着他的手运动:歪向右,歪向左;歪向后,歪向前。
在一片混沌中还能适当地有所动,不正是人需要不时体验一下的奇妙感觉吗?能听到剪刀“嚓”、“嚓”的响声,不是那种生硬、迟钝的响声,也不是那种粗重、滞涩的声音;而是一种清脆、悦耳的畅响。他像熟练的琴师在弹奏,他在用一颗艺人的心在弹奏,我更深地沉下去,有如聆听天籁。我更轻地飘飞起来,有如音乐的波浪送我到达快乐的顶点。傅师傅轻轻拨动理发椅,他对了对角度,一把放下理发椅的靠背,理发椅变成了一张床,更幸福的时刻来到了。剃刀来了!
傅师傅有三把剃刀:修面是修面的剃刀,剃发茬是剃发茬的剃刀,刮胡子是刮胡子的剃刀。一把剃刀,可以看出手艺,更可以看出心地;可以看出修炼,更可以看出抱负。他先把剃刀在磨刀布上打磨几下,打磨的过程也是静心的过程。剃刀先在我的额头飘飞,有如一阵清风,剃刀下的丝丝声有如温柔的低语。清风很快就飘到脸颊,在脸颊逗留的时间要长一些,清风的抚摸也更细腻一些,也更热情一些。清风一下子飞进眼角,点一下,再点一下,落下之快让人来不及反应,离去之速让人没有时间消受。剃刀是怎么落进眼角的?比蜻蜓点水还轻盈。剃刀是怎么划过眼角的?比春风佛面更体贴。剃刀比春风更忙碌,吹向耳朵,它旋转着进耳蜗;吹向鼻子,它旋转着进鼻孔,它在眉毛底下流连忘返,它在鼻子周围指点江山。春风早已吹进了我的心田里。对付顽劣的胡子,傅师傅也从不硬来。他用手轻轻地按摩一下胡区,好像是要先安抚一番;他又用刷子蘸了泡沫很多的皂膏涂抹在胡子上,这才下刀。不会生拉硬拽,不会死搬硬套;只有酣畅淋漓,像一股股清凉的水流过。时间太短,时间太快!傅师傅的双手已经在脸上按摩了。双手在额头中间按下去,然后向额头两边打开。按眼角有些痛,但还是很舒服。傅师傅把椅子一把拉起来,又按后背了。他从脑后一直按下来,按颈部,按肩,按背,按腰。按完就一只手张开,放在背心;另一只手握成拳,隔着手掌捶打三五下。礼成,礼毕。可我总舍不得从椅子上下来。有时睡觉睡塞枕了,在傅师傅面前一比划,他就明白。我坐在椅子上,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他捧住头的双手迅疾一扭动,只听见颈子里一声脆响,颈项一下子就好了。他不多收一分钱。
傅师傅的生意越来越好,他扩充了门店。他又带了五六个学徒,有的二十多岁,有的才十多岁,他们也都是聋哑人。不管什么时候,不管有多少烦心的事,只有一走到傅师傅的理发店,心情都会不知不觉间愉快起来。
我四十多岁的时候,一不小心成了下岗工人,我只得去外地打工。老辈人说: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在外十多年,最难的是找不到理发的地方。城里的理发店也不少,但更多的是发廊。他们做头发,做个时尚的发型,烫头发,染个发,都很在行,但不再重视理发。找个正宗的理发店,成为非常困难的事情。头发不等人,看见差不多的店,就只好硬着头皮进去。这还能叫理发吗?也有一把剪刀,不知是剪刀不快,还是不够熟练,或者是不情愿,一剪子下去,老是剪不透:剪子一动,就撕扯起头发,头皮一阵阵痛。开始还以为只是偶尔一下二下,不用大惊小怪的。没想到这剪子恶习不改,总能撕扯掉几根头发,总能让头皮跳动几下。这就不能让人安心了,这痛苦好像没有尽头。“剪刑”好不容易熬到头,总该轻松一些了。接下来是用剃刀了,没想到剃刀在他们手上是死的,根本不会动。他要刮额头了,先把剃刀固定在额头一端,按住了,战战兢兢往下拖。不敢太用力,生怕划破了皮肉;又不能不用力,刮脸毕竟不是挠痒痒。这有如一次历险:犹犹豫豫,拖拉一下,停一下;停一下,又拖拉一下。那吃力的锯子一样的声音让脸皮发麻,让脸皮紧缩。好不容易听到一声畅快的划拉声,庆幸师傅终于熟练了;没想到脸上划了一道口子,师傅正偷偷忙着用一根手指止血。我感到了疼痛,但更多的是无可奈何。师傅只好把剃刀藏起来。眼角不去刮,怕伤了眼;鼻沟不去刮,怕割了鼻子。眉头不去刮,怕割出扯眼疤。后颈更不能刮,怕割断颈项。有的地方更离谱,剪完头发就问:刮脸吗?刮胡子吗?洗头吗?吹头吗?染头吗?好像我不是理发来了,而是为了回答问题才来的。
我渐渐发现理发店里,推剪没有了。拿现在的话来说,淘汰了。剃刀也少了,有的店子里做做样子,勉强放一把剃刀,有的店子里甚至没有剃刀。理发店不可挽回地变成了发廊。梳子多了,卷发器多了,直发器多了,电夹板多了,电卷棒多了,锔油机多了……
我知道我不能像以前一样理发了,所有的男人都不可能像以前一样理发了。刚刚成长起来的男人没有这种遗憾,有这种遗憾的男人最终也会带着这种遗憾离去,最终把这种遗憾埋葬掉。理发已经成为过去,修头无可阻挡地成为时尚。就让老男人们把理发这个神圣的名字藏在心里面吧!现代人不再需要这个词了,现代人早已不能理解这个词了,它的内涵已经变了,它不再有原来的意思了。我还可以回到故乡去,我可以找傅师傅理发!生活在城市,脑子也迟钝了,居然一直没有想到傅师傅。回家去,找傅师傅理发去!这是一个多么堂皇的理由,这是一个多么光明的理由!有什么理由比这个理由更有说服力的?有什么理由比这个理由更打动人的?我当天就买了火车票,晚上坐车回去。第二天我就回到了家中。我急急切切赶到傅师傅的理发店门前,没想到原来的理发店变成了药店。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以为我记错了。离家毕竟有十多年了,十多年的记忆难保不出问题;也可能理发店只是搬了个地方。理发店一定还在,傅师傅一定还在!
我有些慌张地问药店柜台前的女人:理发店呢?药店女人淡淡地说:早关门了。我喘不过气来:傅师傅呢?女人说:傅师傅都多大年纪了,早不在了吧?我的心像是被剃刀割了一下。我怒气冲冲地喊道:胡说,傅师傅怎么会不在了呢?这是不可能的事!我的眼睛一下子变得模糊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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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原瑭,原名田元堂:监利作家,市历史文化研究会会员,常有小说、散文在报刊杂志和网络平台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