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每天都有一些东西在消逝，大到行星的陨落、物种的消亡、建筑群落的湮灭，小到一个人的离去、一朵花的凋谢、一个话音的淹没。生活中，有各种各样的声音。楼上人家装修的哐当声，汽车疾驰而过的呼呼声，人们滔滔不绝的的谈论声、动物的叫声、蚊虫的嘶鸣……大的小的、清音噪音，我们每天都在和不同的声音打交道。不过，生活中的大多数声音都泛善可陈，呼啸而来，只让人想闭起耳朵。买房前，我和爱人，曾在一处老旧的小区住过一段日子。同住的，大多是年近花甲，玩鸟、遛狗、晒太阳的老人。夏秋季节，清早时分，卖海鲜的小贩，把他那辆旧的、银白色面包车，在楼下停妥，便开始吆喝，“皮皮虾真肥诶”，“螃海（螃蟹），又肥又大的螃海诶”。没想到，这样一个大城市，竟也有走街串巷、四处叫卖的小贩，一时多出不少人情风味。住久了，发现小区里不仅有卖海鲜的，还有收旧衣服，旧皮裤、皮鞋的。给我印象最深的，是自己一直分不清，到底是在呼喊“五香料”还是“香油嘞”的叫卖声，每一个音都被拉得老长，尤其是最后一个音，深邃、悠扬，在岁月里飘荡。住在这个小区居的那两年里，听到的最莫名其妙的叫卖声，是“修缝纫机嘞”的吆喝。缝纫机，于今而言，是多么陈旧而又新奇的物件。现在谁家还有缝纫机啊，就算有，大概也忽略在家里的某个旮旯里，记不起来了吧。毕竟，现在已经很少有人做衣服了。提起缝纫机，我想起了两件事。一件发生在十几年前，我在姑姑镇里的超市帮忙，来了一位50多岁的大妈，把她骑来的那辆二八自行车停在一旁，人涩涩地站在门口，用一双茫然的眼朝店里四处巡视，问这里是不是卖缝纫机。十几年前，她在这里买了台缝纫机，梅花牌的，不好用了，要找店家修理。姑姑这家超市的前身是镇里的供销社，已经解散快三十年了，临街的店铺都租赁了出去，成了超市、手机店、药店、理发店和小饭馆，哪里还有卖缝纫机的？曾经卖缝纫机的人，也早就各散天涯了。我和她解释，她似乎不太明白，最后只得了一句，“我们这里不卖缝纫机”。她便又到隔壁去问。她走遍沿街的所有店铺，也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最后跨上她那辆大的笨拙的黑色自行车，悻悻的回去了。料想她大概有十几年没出过“远”门了吧。世上像她这样的“隔世人”，不知还有多少，在岁月漫不经心的和风里，一点点地被温柔的侵蚀着，越来越旧。在我身边亲友中，和缝纫机打交道最多的，要数我大姨。她曾经是个裁缝，专给人做衣服。小时候，她经常把帮人做衣服剩下的边角料，剪剪缝缝，拼一件漂亮的花衣裳，分给我们这帮小女孩儿穿。我小时候最喜欢的一件半袖，就是她做的。白地、青的、黄的，带粉色花朵的，好几种布拼在一起，颜色搭配得非常漂亮。初中的时候，妈妈用买来的薄呢料，找裁缝给我和妹妹每人做了一套带马甲的小西装（民国剧里富家少爷穿得那种）。自那以后，就再也没穿过自家做的衣服。家里也有台缝纫机，是爸爸妈妈结婚时买的，比我的年岁还大，已经很不好用了，母亲偶尔还是会用它做个枕头、枕套。后来，她也发现，买比做，还要合适。作为70年代的“旧四大件”之一，缝纫机已经渐渐退出了家庭舞台，成为一种稀奇物件。我不由得想起儿时看奶奶纺线织布的场景，织布的梭子左来右去，似乎要织出天地的脉络经纬，可是却不得不搁浅在时光的清浅里。可是，在我的记忆中，在我儿时的印象里，纺车却一直吱呦吱呦的转着，就如同那回荡在空气里的叫卖声。因为生长在四面环山的小山村，我对叫卖声，有一种特殊的亲切感。从入夏开始，卖水果的小贩就开始推着小推车，从自家门口的小路开始，一步一个脚印地走遍村里的每一条街道，用叫卖声招呼同村里的每一户人家。从最开始的杏儿、西瓜、李子、桃儿，到梨、苹果、柿子，他们的叫卖声从夏初一直穿梭到秋末。村里有两个卖豆腐的老人，傍晚时分，在夕阳红透半边天的当儿，就会从我家院墙西侧的小路经过，那声悠长的“豆腐”随之荡漾开来，满院子盘桓。村里人家买豆腐，都是用自家种的大豆去换，用那种带有钟型秤砣的星杆秤去称，虽是星星点点，论及斤两，却也有秤杆翘起老高的慷慨。小时候，最新鲜的叫卖声，要数那种电喇叭。相较于人生而言，这种叫卖声，要逊色得多，完全没了那股宛转悠扬。用这种电喇叭的，大多是卖米面的，还卖方便面。小贩们开着蓝色的三马子，在各个村里窜。他们的东西可以花钱买，也可以用自家的粮食兑。妈妈将其招致门口，除了兑米面外，往往还会多拿出一些小麦，兑一箱方便面。每每这个时候，我和妹妹都高兴得像得了满天星斗，心里是那样的满足。在所有的叫卖声中，我觉得最好听的是“磨剪子嘞，戗菜刀”，年尾的时候最多，不像是叫卖，倒像是吟唱，声音拉的老远老长，让人听了心里欢喜。还有就是算命的盲人，戴着眼镜，用一根细长的竹竿，在身前左右探索着走路。在春日明媚的阳光下，不着一言，嗒嗒嗒地敲着快板。他不疾不徐地走着，一步一步，渐行渐远，走进他眼中的世界，看见光，看见一切美好的所在。或许，时光真的是一脉溪水，不动声色潺潺地流着，一不留神，就会把我们、把一切，都甩得好远好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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