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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80年代末，改革开放的浪潮席及内地，我们那陆陆续续有很多人携家带口到西安做生意，大多从事针织行业，贩卖围巾、帽子、手套等，我爸妈是其中很常见的一对小夫妻，没什么文化也没什么钱，做点小买卖，养活孩子、再盖个房子是他们最大的梦想。
爸妈租住在三府湾客运站附近的群租房，一个院子住很多户人家，大多来自河南，也有四川的东北的……我便是在这里出生的。
三伏天热的蝉都懒得叫唤，空调在那个年代是妥妥的奢侈品，肯定是用不起的。妈妈临近生产热上加热，还要进货、摆货、卖货，那一年她才27岁。
妈妈的妈妈，我的外婆，这一年已经72岁了，但身体很好，是个脑子活络、走路带风的小老太太。
妈妈是老来女，额外多得几分疼爱，可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再疼爱也不过一碗白面，还只有生病的时候才能吃上。
一个余暑未消的傍晚，外婆带着2岁的二哥从豫西一个小县城到西安看望她临盆的女儿。
外婆是怎么从村里到县城的，又是如何在陌生吵闹的火车站买到车票，拖着大小行李和一个2岁的孩子穿过逃荒般四散的人群搭上火车，在混乱拥挤的绿皮车厢熬过七八个小时抵达西安的，不得不知。
我的外婆是个很能干、很明事理的女人，她有她的办法。
生我的时候爸爸外出进货，不在家，只有外婆妈妈和2岁的哥哥，医院是来不及去的，外婆只好亲身上阵，为她的女儿接生。
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着实把我吓了一跳。电视上播过很多这种画面，昏暗的烛火，晃动的剪刀，一盆接一盆的血水，夹杂着一声惨胜一声的呼喊，是我的全部印象。没想到我也是这么生下来的。
现在想想那一定是个很奇妙的时刻，一个妈妈亲自为她的女儿接生女儿，多么神奇。
02
因为已经有了两个儿子，妈妈迫切希望这胎是个女儿，不是为了儿女双全，而是外婆告诉妈妈：有两个儿子以后就会有两个儿媳妇，你性格太软弱，没个女儿贴贴心，日子会很难过。
孕期的种种反应都让妈妈笃定肚子里的我是个女孩儿，只在临生的前一秒莫名害怕：妈，你一直说是个女儿，万一是个儿子，咋办？
我的妈妈一向没什么主意，外婆做了她大半辈子的主心骨和定心丸：有我在呢，你怕啥，我说是闺女就是闺女。
外婆不只是宽慰妈妈，她身上确实有很多神奇的地方。
听我妈妈说，邻里乡亲谁有个头疼脑热没钱看医生，都会来找外婆，按外婆的法子很多病都治好了。
有的小孩被吓着了，外婆给念念经很快就好了。
有个老太太眼睛突然看不见了，外婆也能用火烧过的剪子治好。
村里很多媒都是外婆牵的线，很多小孩都是外婆接生的。
饿死人的时候，门前来了要饭的，外婆也会让他进家里吃顿饱饭。
所以，外婆名声极好，人缘极好，声望很高。但连我都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只知道人人都喊她“XX奶”，喊外公“XX爷”。
炎热的午后，嘹亮又懈怠的蝉鸣，门外疯玩的孩子，一间破旧的出租屋……我终于呱呱坠地，认识了“XX奶”。
现在有个很火的网络语：我太“南”了。其实这句话三十年前就有了，创造这个词的正是我妈：那时候日子过得实在艰难，带着三个孩子在外漂泊，经济上、精神上都贫乏的厉害，所以为我取名：南南。
大概妈妈也觉得我的取名太过草率，从我上小学便总看见她捧着大哥的字典挨页的翻。
最后给我踅摸了一个好听些的名字：天暖。妈妈取名不为好听，只为意义：希望我像天上的太阳一样热情洋溢、温暖怡人。
我出生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是瘦小的一团，看着可怜。外婆便把我也接回老家养，养了一段时间，又黑又胖，爸爸回去接我都认不出了，一个劲地问：这是南南？！？这不是吧？！？
外婆不知给我吃了什么，我终于不再是营养不良的可怜样子。
等我长到两岁，爸妈攒了点钱，回老家盖了房。我与外婆相处的时候更多了。
03
跟外婆的健谈和蔼不同，外公是个严肃沉闷的小老头，对我很严厉，印象中很少见他笑。
外公用水特别节省，洗手水只能接盆底浅浅一层，要支起来才能将将湿到手，洗脸水可以再多一点点，我没少因为这个挨吵。
外公是个手艺人，做些木制的板凳桌子椅子拿到集市上去卖。偶尔遗留下来一些废料，会给我们做些手工玩具。我小时候有辆小小的三轮木板车，前面栓上绳子，跑起来飞快，特别结实，现在都还好好的留在家里，给我侄子侄女们玩。
外公外婆特别爱干净，我记得他们院子里有个土堆，被收拾的井井有条，种满了各种花草，像个假山。厨房门前种了一颗石榴树，结的石榴特别大、甜，树下是我和外公外婆不多的合影之一。
外公外婆一生有四个孩子，其中一个小儿子没长成，只余下一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因为妈妈生的晚，跟哥姐年龄差着一二十岁，关系便有些淡漠，我跟舅舅，姨也都没有很亲近。
有时候亲戚就是是这样，没有利益往来，没有守望相助，没有互相付出，仅靠血缘是没办法单方面维持的。
舅舅结婚时，外婆另置宅子给他们盖了楼房。轮到舅舅的大儿子结婚，没地方住又搬回了老院子，把外婆的小院拆了，盖了新房。
我记忆中那个温馨、宽敞、鸟语花香、欢声笑语的院子永远的消失了……虽然当时很小，没有什么印象，也不觉得难过，可是此后经年，它很多次出现在我的梦里。
那个小院是我最初对“幸福”这个词的理解。
在我小学六年级时，外公去世了，在一间小小的兼带了餐厅卧室和客厅的小屋子里，另一头是曾经的大院子和新楼房，不再属于外公外婆，里面住着他们的血脉。
我不能理解的事情，在他们看来是如此的理所应当。也许外公外婆那一辈早已把无我与奉献刻进了骨子里。
这间小屋子不再鸟语花香，取而代之的，是各式各样食物的香气。有一种煎饼，特别薄，一层层摞起来，蘸调好的料汁，我一口气能吃十几个。是再也没能吃到过的美味。
《请回答》里，善宇的外婆来了，善宇妈妈为了不让自己妈妈担心，故意把家里拾掇的很好，还借了很多正焕家的东西：煤球，衣服，化妆品……为了证明自己过得很好，不想让妈妈担心。
可女儿过得好不好，妈妈怎么会不知道呢？
外婆走后，善宇妈妈发现一个黄色信封，里面有一封信和钱，信上写着:我善良又美丽的女儿，妈妈也没有钱，也没能给你多少，女儿你买身漂亮的衣服穿吧，我亲爱的女儿，不要觉得低人一等，你没有做错什么，注意身体。
我的外婆用她的一双铲过足的小脚，像风一样，常年奔波在她家与她女儿家之间的小路上，像蚂蚁搬家一样为我们驮来生活必需的米面油，给妈妈补营养的奶粉，自己舍不得吃的糖、水果、罐头和各色常见的不常见的吃食……
都说，神不能无处不在，所以创造了妈妈。可哪怕到了妈妈的年龄，妈妈仍然是妈妈的守护神。
04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外公去世以后，外婆的身体肉眼可见的没有以前好了，不再走路带风，走一段路常常需要停下来歇一会才能再走。
好强、能干、做了一辈子好事的外婆没有自己的家了，开始拄着拐杖，在三个子女间轮住。
我上初中的时候，开始住校。到了周末，外婆还会强撑着给我烙饼，怕我在学校饿着，让我下了课吃。
外婆还会像以前一样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一只苹果，可我们却不再像小时候一样稀罕、雀跃，只摆摆手不要，外婆便像做错了事一样把手缩回去，我知道我们伤了外婆的心。
外婆住在我家里，爸爸从没有表现过不满。他年轻的时候，外婆实在帮了他很多，结婚时男方要准备的东西，外婆为了减轻他的压力瞒着妈妈偷偷塞钱给他。后来他到处做生意，外婆没少出力，爸爸也说外婆是难得的好丈母娘。可即便如此，爸爸对年迈的在外婆也做不到亲儿子一样嘘寒问暖关怀备至，有时候也很冷漠，外婆便更小心翼翼了。
住在别人家里，总是免不了看人颜色，哪怕对方只是无心之举。
外婆老了耳朵不好使，一句话要问很多遍，妈妈事多又忙，也会不耐烦，外婆便不问了，有时候实在忍不住了就偷偷问我：你妈脸色不对，她不跟我说，你跟我说说到底出啥事了，她为啥不高兴？
你看，纵使她已年迈，纵使她已步履蹒跚，纵使她已不能再为你遮风避雨，可妈妈永远是妈妈，你的心酸与苦楚她都能看见。
妈妈这个词，只是叫一叫，也触动心弦。
有一年春节，外婆在我家过的年，舅舅没来接，大姨也没来，我的表哥表姐们一个都没来，外婆的眼里蒙上了一层又一层的落寞。
妈妈加倍的对外婆好，可外婆还是开心不起来。我知道她想要的是儿子和另一个女儿的关心，她渴望着盼望着……
小时候不懂，为什么外公外婆本分善良，乐善好施，街坊邻居提起来没有一个不竖大拇指，亲手养大的孩子却是这样？
后来见过太多好父母养出忤逆、自私、一味索取的孩子，看得多了懂得多了，便知道，养孩子不像种树，你辛勤栽培、按时浇水、定期施肥，他便一定养的好。
所谓家教，并不能遗传，不要用孩子的错绑架家长。
养孩子，更不能无底线的纵容与迁就，要让他先独立而后爱人。巨婴式的成年人只看到自己的需求，看不到别人的付出，感恩二字更不会写。
05
老年的外婆经常坐在椅子上晒太阳，眼睛半睁不睁，伴着她的只有那根拐杖，一坐就是半天。
透过阳光的缝隙，外婆在看什么，想什么，不得而知。也许是回忆，是过往，是遗憾，是逝去的人和事。
有一天，外婆突然闹着要回舅舅家，之后没几天，便溘然长逝了。
妈妈知道，外婆想回去是知道大限将至，不能没在闺女家，人家会挑理的，不能死了还给闺女添麻烦。
妈妈后悔，如果没送回去，是不是就……
外婆享年91岁，养育了3个儿女，10个孙子孙女外孙子外孙女。
她不在的时候，她的女儿早已当了妈妈，她的孙女都已经做了姥姥。
我的妈妈再也没有妈妈叫了。
我很长时间转不过弯，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我甚至不愿再去舅舅家。
外婆离开我们快十二年了，我开始明白我接受不了的不是别人做了什么，而是我自己什么都还没做。
我再也没有机会了，但我选择放过自己，珍惜当下和眼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