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月夜,在月光照耀下,泛出银色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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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月光从外面浸染进来,斑斑点点。

因为窗棂的纸破了多处,今年过年的时候又没有新糊一遍,所以显得格外破旧,甚至有些凄清。

那半明半晦,靛白色的月光在屋里弥漫开来。

引娣拿一床枣红色带碎花的夹被捂着头,用以隔绝自己跟这个世界。

她母亲和姑姑坐在房间外的油灯下漫不经心地纳着鞋底,一边说话。

“嫂子,我打听了,段家虽然不算多么富裕,但总归在乡下有那样许多亩的地,单靠每年收租子也决计是可以养活一家人的!”她姑姑把针在头发上别了别,低声说道。

她母亲沉默了一阵,开口道:“我也是这样想的!你说家境太好的咱们攀不了那门槛,家境次的我又不愿见着自己姑娘受罪,前后衡量,段家的老二的确是再好也没有了!”

“引娣爸也是这样想的!”她又补充道。

那盏灯焰渐渐地有些大了,母亲心疼耗油,就拿剪刀尖去掐那灯芯。

她们压着声在说话,引娣躺在里面的床上,却每一个字都听得异常清晰,约莫是这夜太静了吧!

姑姑和她母亲是在商议着要把自己从家里给嫁出去,这样一来,不仅少了一张吃饭的嘴,多少又还能够收到一些礼钱,补贴家里的用度。

家里这两年过得也确实拮据,自她父亲金仁海被原来工作的单位裁员之后就一直如此。

左右托人找了几份差事干,收入却都菲薄得很。

家里四个孩子还要指着他养活,引娣的小弟前一段又突然害了病,要吃药,这样一来简直入不敷出。

所幸引娣现在已经出来了,目前在一爿制衣厂做学徒,虽则暂且没有工钱,却能在厂里解决一日三餐,还可以和师傅学到技术。

她已经不再是累赘了,可他们还是要合计着给她卖出去。

她觉着自己在父母心里的地位,就跟“引娣”这个名字一样,只是图她给家里引来几个儿子。

现在她引来其中最小的一个弟弟生病了,就要把她嫁出去,换些聘金来给他瞧病。

她这一辈子注定是不能为自己而活着的。

02

一片乌云遮住了月亮,房间里忽然暗了,又刮起风。

蚊帐放下来,在烈烈的夜风中拉过来又扯回去,扑扑作响,像是擎在荒山的魂幡,颇有些恐怖意味。

引娣想起万明贵说的,这世上是没有鬼怪的,又觉得心安了一些。

万明贵是他们厂里的一个书记员,年纪虽然轻,但却很认识一些字,也知道许多书里的东西。

引娣大多数时间都在车间里做一些粗笨的事,诸如用推车运布料,跑腿把师傅们的裁缝剪刀送到工坊去磨之类的。

有时候也要帮忙到办公室整理一下资料,因为引娣读过两年书。

遇到封皮上有认不了的字,她就去请教万明贵。

因为他是新来的,办公室里数他最没有架子,并且说话也细声细语地,格外文雅。

他胸前的口袋里总是夹着一支钢笔,假使她有一个不认识的字,他就扯出笔来,拧开笔帽插在另一端,然后举一反三地教她认得。

譬如有回她不认得“塵”字,明贵就说:“这个念尘,灰尘的尘。”

然后在他办公桌的废报纸上写下“麗”和“麓”,“喏……和它类似的,还有美丽的丽和山麓的麓!”

他每写完一个字就会偏过头来笑着看向引娣,“它们虽然里面都有一个鹿,但是偏旁或者部首却不一样!”

引娣喜欢看他望着自己笑起来的样子,露出洁白的牙齿。

明贵的衣服虽然旧得发白,但总是干干净净地,和厂里大多数的人两样。

他办公桌前总是放着当天的《新蜀报》,中午开饭的时候也在看。

引娣从他那里知道了不少的新旧闻,好比之前溥仪出任伪满洲国皇帝,还有去年爆发的淞沪战役,上海与南京相继沦陷等等。

她从前并不关心国家大事,觉得这些都相隔自己的人生太远。

但自从认识明贵之后,她的思想转变了,她也开始担忧起时事来。

因为她近来总是见明贵忧心忡忡的一面看报,一面叹气,愁肠百结。

她认为这样至少算是跟他在心理上同甘共苦的一种方式,他们之间能够因此而多了一层默契。

有一天放工之后,明贵跑来告诉她,自己已经决定了,辞去厂里书记员的工作,他要参军,加入川军去抗日。

他的表情好像十分的释然,引娣埋着脑袋不说话,心绪百转千回。

03

夜已经很深了,母亲和姑姑还在那里对坐着说话。

姑姑停下了手里的活计,凑近了道:“时下娶亲倒不如从前了,多少人家连彩礼都掺着水分。但是去年段家老大娶朱家的闺女,光定礼就是一对儿这么大的镯子……”

说时还拿食指和大拇指比划着一个半圆,“还有耳环、箍子,样样都是真金白银呢!”

听到“真金白银”一句的时候,她母亲只管把头低下去,抽那一根涩在鞋垫里的针,“引娣这丫头从小就倔,总觉着做爹妈的在这桩婚事上要害她似的。你想想,她可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我还真能把她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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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娣再也听不下去了,掀开被子,一下子坐了起来。

母亲察觉到了房间里床板的响动,噤声,只是把头侧着,拿耳朵朝了引娣房门的方向去细听。

“姑娘,还没睡稳呐?”姑姑在很久之后试探着问了一声。

她静默着,只听到做饭的过道里,未关严的水龙头传来的滴滴答答,那声音仿佛能将人带往另一个世界。

“你们在那儿商榷着要给我卖了,换大金镯子,银圈子,我还能睡得下么?”她突然这么喊起来。

“你嚷什么嚷?大晚上的!”母亲把声音压得更低了,连忙站起身来,“你当多光彩的事么?这样大喊大叫的!”

“呐……你也晓得啊?晓得把女儿变成金镯子不光彩呐?”引娣浑身直颤抖,“可惜你们叫铜钱给迷了心眼儿,没治了!”

“你……”母亲气得脸都涨成紫色,在豆大的灯光里,看上去漫漶不实。

楼上传来一阵布鞋的趿拉声,父亲被吵醒了,这会儿正踩着楼板往下走,她们家的阁楼梯子阶与阶之间距离很远,又陡,所以他每一步踩上去都显得格外地重。

“姑娘快别说了,睡下吧!啊……”姑姑站起身来,走到阶梯下脸朝上向她哥哥望着,堆笑道:“你不要下来了,引娣也只是犯点儿孩子脾气,不碍事的!”

金仁海有些发福了,扶着墙笨拙地走下来,喘着粗气道:“我跟你妈把你姐弟几个养这样大,供你们吃喝,还送去念书,临到头来,还做不得你的主了?叫你嫁人就是要把你当生猪卖?”

两行眼泪顺着引娣的脸颊汇聚到下巴处,滴到被子上,湿了一块儿,颜色比别的地方要深。

“我可不想跟我妈一样,被纲常从德这一套压一辈子!”她还在嘴硬,但是面对父亲,声调明显要比方才低得多。

金仁海弯过腰去捡起靠在墙角的一把谷草笤帚握在手里,“你骨头硬,要翻了天了!你不嫁可以,从今晚开始,别住在这个家里!”

姑姑赶忙去夺金仁海手里的笤帚,“这是干嘛呢?教孩子就教孩子……她都十几岁了,这样不好看!”

引娣把床头的雪青色短袄穿上,左手手扶着下床,右手伸到腋下去扣着盘扣,“不住就不住,大不了去厂里的宿舍挤一挤!”

04

听着父女间的争吵,她母亲摇着头又坐下去。

这会子那油灯又暗了,蓝潋潋的焰头眼看着将要熄灭掉。

她用一根铁签子去捻那灯芯,火光逐渐由蓝变黄,把人影昏绰绰地投在墙壁上,拉长了,也扭曲了。

“呜……”远处猛然响起一阵刺耳的警报声,像无数把钢锯肆意切割着夜空,发出令人打怵的惨叫声。

霎时间所有人都沉默了,姑姑夺过那把笤帚的手就举在半空中,一动不动,他们都仰着面朝屋顶上望去。

引擎呼哧哧从头顶掠过。

仿佛万里晴空下无故响起一个惊天炸雷,脑瓜子整个地嗡嗡乱响,脑仁儿都快要被炸出来一般。

没有疼痛,却是一阵长久的麻木。

在这一下之后,引娣只感觉到整个房顶和砖墙都在不停地往下唰唰掉着碎石尘埃。

紧接着又是“砰……”地一声巨响,脚下踩着的地面就筛糠似地抖起来,并且没完没了,愈演愈烈。

她摔倒在了床前,两手死死地攀住一只床脚。

“怎么了?怎么了?”金仁海一个大男人,拖着哭腔惊叫起来。

一面墙因为承受不住冲击,已经往屋里倾斜了,无数砖块纷纷掉落在脚下。

房梁的一头跟着咔咔往下坠,整个空间像被一条巨蟒缠绕着,勒紧,再勒紧,承受不住,就快要分崩离析。

巨响和气浪接二连三,一刻也不曾停息。

耳朵震聋了,烟尘弥漫,又蒙了双眼,叫人看不见,听不得,只剩下内心的惊恐在咆哮。

“是日本飞机投弹来了!”金仁海全身一片灰白,连头上都落了厚厚的一层。他艰难地站起身来,“玉梅……玉梅……仁秀……”喊着他妻子和妹妹的名字。

楼上传来啜泣,是他生病的小儿子。

三个儿子平日里都住在楼上,老二老三去乡下外祖母家过年还没有回来,因为老四生着病,所以没有一同前往。

“义福,不要怕!爸在这里!”他伸着腿想爬上楼去,可此时梯板已经悉数断了,无处下脚。

“引娣……喝……没事吧!”他被呛得直咳嗽。

房间里好一阵子没有回应。

引娣被震晕了过去,待知觉恢复过来时,便觉着耳鸣得厉害。

嘴唇像是抹了面糊一般,黏糊糊地难受。

拿手一摸,原来是鼻孔止不住流血,和着脸上的灰尘抹在了一起。

“爸!妈!”她这么叫着,自己听来,就像从末世废墟的绝望里发出的最后一丝呐喊。

“引娣!你没事吧!”仁海焦急地回应着,这则是那一丝呐喊的延续。

引娣起身,顾不得掸去灰尘,踉踉跄跄地踩着满地的瓦砾,扑向仁海,她从没像此刻这般,迫切地渴望扑到父亲怀里。

有几辆汽车从街道的另一头开过来,上面下来许多的兵,开始搜救。

他们用木头架起几只铁皮的探照灯,啪地通上电,那雪亮的灯光交替着,将黑夜照得如同白昼。

05

引娣惘惘地抱着幸存的小弟坐在断墙之上,看着眼前所熟悉的一切,一夜之间就这么化为了灰烬,变得残颓不堪。

不远处,轰炸之后坍掉的牌楼还在燃烧,赤晃晃的火光宛若一张从黑夜里凭白出现的深渊巨口,吞噬了所有人。

那些兵将引娣的母亲和姑姑从倒掉的房梁下扒了出来,金仁海跟他们合力将遗体与其他的遇难街坊一起,抬出来放在空地上,四下都是鲜红的血污。

她目送着往生的亲人,心被万斤的闸压着,却哭不出一声,也掉不下一滴泪来。

时间的沙漏在寂静无声中破碎,连带着把空气也冻结了。

引娣忽然看到一片瓦下压着一个黑色的器物,是母亲做针线时用的铁剪子。

两个刀柄上用红绒线缠了,又因为长年累月地使用而发黑。

她起身走过去拾起它,沉寂了半晌,背过手把自己的长发一把束住,另外一只手抄起剪刀咔嚓几刀绞下去,缕缕青丝飘飘洒洒全数落地。

弟弟义福见到后张嘴大哭起来。

她决定了,要和明贵一起跟随川军出川抗日。

就算不要她背枪抗炮,她也可以做后勤,缝缝补补,洗衣做饭。

引娣势必要报这个血海深仇,她此时不光要和自己的命运抗争,更要为了国家和民族的命运而不顾一切地斗争到底。

“引娣,引娣。”她念着自己的名字,它而今仿佛已经有了新的寓意,她要把侵略中国的日本帝国主义引向灭亡的道路!

乌云散开,在砖瓦下掩了个花盆,一只蜗牛缓慢地从缝隙间爬出来,身后留着条长长的黏液痕迹,月光照耀下,泛出银色的光。

—end—

文字

秦恨水

编辑

简从一

图片

来源于网络(侵删)声明

文章以年2月日军轰炸陪都重庆为背景,具体故事细节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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