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夫妇的剪子
——“何当共剪西窗烛”之浪漫主义假说
祁建青
李商隐诗词素以玄迷多义著称,《夜雨寄北》是否也无意中设了一个“干扰局”?有关李商隐的《夜雨寄北》,一说是写给其妻,故还有个标题叫《夜雨寄内》;一说是写给友人,因为他在唐宣宗大中五年(公元年)冬幕居东川,时妻王氏已过世。既然认定为妻而作,为何一直沿用《夜雨寄北》而非《夜雨寄内》?诗中“巴山夜雨涨秋池”之信息,表明至少在当年秋天而并不是冬季,李商隐就已到了“巴山”,可见时序上又有一些出入。与妻书还是答友书,看起来很明白的一首诗,实际上充满矛盾疑问。
唐代诗史留下的这个“题迷”之辩,干脆搁置一边又有何妨?诗之主旨终归不过是一场寄情抒怀,不管写给远方的谁,这个“何当共剪西窗烛”的诗意取向或落脚点,却是铁板钉钉。
故事要回溯到唐文宗开成二年(公元年)及三年(公元年)春,有两件喜庆事和一件倒霉事,接连落到这位25岁的青年才俊头上。先是“登进士第”金榜题名时,接着新婚洞房花烛夜,娶泾原节度使王茂元女儿为妻。期间,李商隐正当春风得意,不料“应博学宏词试不第”。盖因朝中牛党一派弄权者“此人不堪”一语,一场无休止的“牛李党争”将他拖入多舛厄运。
一面党争裹挟屡遭打压颠沛流离,一面坚忍不拔才情迸发,一生求取功名而不得,却在文学大道上一路驰骋纵横,与后来的东坡居士何其相似。不同在,除了仕途坎坷,他婚姻又甚为不幸,“与王氏相遇结为连理后,相守的时间却不过两三年,其余皆是漫长的离散”(杨晓影《李商隐的诗与情》)。38岁时妻亡,至年45岁病殁,8年里再未婚娶。
大约一千一百六十多年前的那个晚上,李商隐凝视着灯烛陷入遐想。夜雨淅沥,烛火闪耀,孤零一人客居他乡,家不得聚,友难得会。秋雨,蜡烛,剪子,西窗,我们会一下子恍惚:眼下是诗人之李商隐,还是气象景物缩影之晚唐?
砖木建构与花树掩映的老式屋舍,简朴、古旧而雅致、舒适。不可能有用不完的电和各类堂皇灯具,仅凭蜡烛照明。可知,那时进入夜晚的人们,心里头一样足够敞亮。居室的陈设展露着考究与审美,尤其那精心构思雕饰的木制窗户,复杂费力功夫做得足。亦无大片透明玻璃可镶,窗户的里子上,一层白纸展展粘贴。木格子的方正规矩的窗棂,掩合撑开,活动自如。
大有深意的窗户,隔开又通连内外的窗户,进入文人骚客法眼的,却是那自窗口赏景取景的意趣。好像不假思索,似乎易如反掌,旷世绝句几从窗出:“窗含西岭千秋雪”,窗为画框,真可谓无窗不成诗。实际上,接下来“门泊东吴万里船”(杜甫《绝句》),偌大场面也还是尽收于框内;苏轼的词两首“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江城子》),“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水调歌头》),情态氛围呼之欲出,道尽了那番风雅缱绻,这里面的一窗一户,任你何物在诗中都无法替代。而这次,面对窗户的李商隐,在唯一的烛火光源映照下,一把剪子将被他怎样舞弄?
“何当共剪西窗烛”的“剪”字书本怎么说来着?随手抽出多部诗词选本翻检,见两本有交代:《新千家诗》注曰:“剪烛,剪去烛花,使烛光明亮”;《唐诗精品》干脆以“独剪残烛”或“剪烛夜话”一笔带过,不作细究。古时照明用蜡烛或油灯,此处特指蜡烛。蜡捻,亦叫灯芯儿,燃烧过程中有凝结物,笼统称“烛花”。剪烛,就是用剪子“剪烛花”。
事情就这么简单?事情就这么简单。简单得像个一,没问题的问题便来了。“题迷”纠结才刚放下,一个更大的疑惑又上心头。
“剪烛花”这事儿,在诸多文学作品里,常用“拨”“拨亮”或“挑”“挑亮”来表述。正由于烛火经久的烧燃,芯捻纤维已灰渣化,因而基本不需要大动干戈拿剪刀去剪,随手使小器物拨挑一下即好。然而,李商隐偏用了一个“剪”字,更教人纳闷的是,不是一个人,是两个人一同在那儿剪,这档高低与蜡烛过不去的事儿,不能不令人感到好生奇怪。
奥秘在哪儿?在“西窗烛”。“西窗烛”,象征开放而非封闭,其文字的“举意”,不仅仅指向蜡烛,而更直接指向西窗。请注意,李商隐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写着“西窗烛”,西窗在前、烛在后,突出“烛”,更着力强调着“窗”,一清二楚指代了面前的事物所在以及目光之所及——
“何当共剪西窗烛”,原来说的是烛光映照两个人投影于窗户上的一帧图像!一个内景与外景的绝佳关联,隐含了由人到影、由影到窗的空间视觉上的位移。换句话说,诗人把烛头的“小剪”,置换作了西窗上的“大剪”,手法近乎魔幻而不留丝毫痕迹。他这一笔实在太妙,“剪烛”为假托,“剪影西窗”被掩饰,如此笔墨隽永不露圭角一挥间,完成了闻所未闻千古一剪!惊艳着李商隐夫妇如此稀奇浪漫的剪子,我这迟来的“拍案叫绝”还算不算拍案叫绝?
唯独此一剪,它与蜡烛无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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